教育培训机构大全
证书报考时间,报考条件

陈子昂简介,陈子昂的诗代表作赏析

陈子昂,字伯玉,梓州射洪(今四川射洪)人。射在这里不念shè,做地名时应念yè。他在武后初当政时,上《大周受命颂》,得到武后的重视,并授以官职。初任麟台正字,后迁右拾遗。“遗”就是遗失、遗漏;“拾”是把它捡起来。也就是说,你看到国家的政治有什么缺点、疏失之处,就要进行谏劝,这是一种监察性的官职。在唐朝的诗人里边还有一个人也做过拾遗的官,就是杜甫,他做的是左拾遗。你看,有这么多的拾遗,左边也“拾”,右边也“拾”,可还是“遗”了那么多,唐朝的政治还是有那么多缺失与错误。做了右拾遗以后,陈子昂屡次上书言事。陈子昂的上书“言多切直”,他说话非常恳切、直率,应该说什么就说什么;他不怕“触忤权贵”,不害怕得罪当时的当权派。他议论“益国”——对国家有好处、“利民”——对人民有好处、“刑狱”——应该怎么样秉公执法、“边事”——对于边疆少数民族的一些战争等等问题,都能够针对事实,提出自己的见解,而不是书生的空言。他曾经主张“息兵”,就是不要常常打仗,要使人民有安定的生活。可是,他并不反对所有的战争,对于契丹的叛乱,他曾经自请从军征讨;但对于中国人从亚洲去攻外边的羌人,他极力劝阻,认为无缘无故地去侵犯别人,不仅对国家人民有害,而且对于奸臣贪夫有利,因为有些人会借战争来发财。可见,他反对的是不义的战争。所有这些都证明他是有识见的。

万岁通天(武则天年号)元年,陈子昂自请从军,跟随武攸宜去北方与契丹作战。武攸宜是武则天本家的侄子——很多人做官都是靠裙带关系,中国自古以来就是如此的。可是,依靠裙带、依靠权势攀缘上去的人往往没有什么真才实学,武攸宜这个人就是很昏庸的。陈子昂看到武攸宜带兵做了很多不该做的坏事,就请求武攸宜分配给他一万人作为前驱,一再进言,被武攸宜所憎恶,并受到降职的处分。后来,他就辞官回到了故乡。据说,陈子昂事亲甚孝,是当地有名的孝子。本来,他回到故乡,远离了政治的漩涡,按理说就应该平安无事了。但是你要知道,政治上的迫害有时是非常残酷的。我们说陈子昂不是与武氏家族结下了仇怨吗?当时武攸宜是在外领兵打仗的;在朝廷里掌权的也是武家的人,名叫武三思。所以,当陈子昂回到梓州老家之后,武三思、武攸宜这些人就买通了梓州射洪县的县令段简,诬陷陈子昂,说他家里的钱财是不正当的。就这样,他们以莫须有的罪名把陈子昂下到监狱,后来他就死在监狱里了。

下面,我们来结合当时的文学特点说说陈子昂的诗歌创作。

总的说来,初唐诗人是注重声律的。可是,当声律刚刚形成的时候,由于作者运用得还不纯熟,他们比较容易受对偶、平仄等很多方面的拘束,所以就把注意力重点放在诗歌的形式上,这样做的结果,就是使得诗歌中的感发力量相对减少了。

历史的演进总是正反合这样一个不断发展的过程,诗歌史的演进也是如此。所以,当初唐近体诗的发展出现了过于讲究形式这样的偏颇时,陈子昂便提出了“复古”的主张。他在《修竹篇序》中说:“汉魏风骨,晋宋莫传……齐梁间诗,采丽竞繁,而兴寄都绝。”陈子昂认为,汉魏时代的诗歌有“风骨”。那什么是“风骨”呢?中国传统的文学批评不像西方文学批评那样有非常周密的理论系统,它不是很逻辑性,很理论性的,而是很印象式的。它常常喜欢用一些非常抽象的词汇,比如“风骨”“风力”“风神”“风采”等等。什么是“风”?什么是“骨”?

齐梁时期,中国的文学批评有了很大的发展,产生了两部非常重要的文学批评著作——钟嵘的《诗品》与刘勰的《文心雕龙》。在这两部书里,他们就特别地提出“风”“骨”两个字。“风”,如果用科学的解释,就是指空气的流动。不但风本身是活动的,而且风碰到物,也会使物活动起来:风吹在树叶上,树叶就摇动了;风吹在水上,水面就起波纹了。所以,“风”是一种动力。在具体作品中,“风”就是一种感发的力量,这是我对“风”字的比较现代化的解释。对于这种感发力量,中国古人没有用这么很理性、很明白的话说出来。在汉魏之间,在齐梁之间,他们说这个是“风”;到了宋朝的严羽,就说诗里边要有“兴趣”;再到清朝的王士禛,又说诗里边要有“神韵”。其实归结起来,所谓的“风”“兴趣”“神韵”等等,其主要的要素都是说诗歌里边要有一种感发的力量,只是他们所用的名词不同,所说的感发力量的范围也不一样。

形成感发力量的因素很多,其中的一种因素是“骨”,那什么是“骨”呢?对于人和动物而言,骨是使之能够站立起来的一种支柱。那什么东西使你的作品挺立起来呢?一个是要有非常真切、实在的内容;再一个就是要有很好的组织结构。所以“风骨”就是由内容思想结合了句法、章法而传达出来的一种感发的力量。我们讲诗歌的结构(Structure),说它不仅要有平平仄仄、仄仄平平这些外表文字的结构,还要有一个情意进行的情意的结构,而汉魏诗歌的感发力量,正是从它情意本质这个主干产生的。像“行行重行行,与君生别离。相去万余里,各在天一涯”,它虽然没有平仄,没有对偶,但仍然能够从其情意主干、句法结构中传达出一种强大的感发力量。这就是陈子昂所要提倡的“汉魏风骨”,而这种传统到了晋、宋时期,就“莫传”了,它没有能够继承下来。

当然,也不是说凡晋、宋之间的诗人都受到这种影响。因为诗歌的演进是一种有生命的演进,其中有时代的因素,也有个人的因素;而真正杰出的天才,往往能以其个人因素打破时代因素的局限。陶渊明就是这样一个作者,他完全超越了一些外表的形式,而直接写出了自己的本心。所以你一定要知道,虽然陈子昂说“汉魏风骨,晋宋莫传”,但有少数人是可以在时代中超越出来的。

接着他说,“齐梁间诗,采丽竞繁,而兴寄都绝”。晋宋以后就是齐梁,而齐梁之间,就到了沈约他们讲“四声八病”的时候了。陈子昂批评这时的诗风,说是“采丽竞繁,兴寄都绝”。“采”是辞藻;“竞”是说大家比赛,看谁写得更美;“兴”就是我们所说的感发;“寄”是指诗歌里边有深刻的含义。齐梁之际,人们只注重外表辞藻的华丽与声调的和谐,结果就产生了一种流弊——有句无篇,也就是说,他只会写一两句漂亮的对偶,却没有整篇的内容与结构的组织,没有整篇的感发的力量,是死板的文字。针对这种流弊,陈子昂就提出要恢复“汉魏风骨”。

本来,诗是写志言情的。由于大自然的物象与人事界的事象引起人内心的感动,在心为志,发言为诗,这是很自然的一种感发。我们知道,由外物引起人内心的感动是“兴”;内心有了感动,用外物来做比喻是“比”,这个本来很单纯,可是汉儒们解释《诗经》中的“比兴”时,却增加了一些内容。比如他们说“兴”,就是“见今之美,嫌于媚谀”,也就是说,现在的时代有美好的政治,而一天到晚地歌功颂德,这样直接来赞美就觉得没有意思了。所以为了避嫌疑,就用外物来起兴。“关关雎鸠,在河之洲。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”,就是说因为看到外界的鸟成双成对,从而联想到人也应该有美好的伴侣;但中国一向比较注重伦理道德,认为不应该谈爱情,于是汉儒就将《关雎》一篇说成是“后妃之德”。这还不是说那“窈窕淑女”可以做皇后或可以做皇妃,而是说“后妃”们不妒忌,要替君王选择这样的“淑女”做嫔妃。因为“见今之美,嫌于媚谀”,所以就用一个形象——在沙洲上嬉戏和鸣的一对关雎鸟来起兴。那么“比”呢?他们认为,“比”是“见今之失,不敢斥言”。也就是说,现在的政治不好了,而你因为怕获罪,不敢直接批评它,所以就用别的事物来比喻。像《硕鼠》:“硕鼠硕鼠,无食我黍。三岁贯女,莫我肯顾。”他本来写的是那些身居上位的剥削者,可不敢直说,便用一只大老鼠来做比喻。所以经过汉儒的解释,比、兴就有了美刺或讽喻的政治意味了。这个传统影响到诗歌的创作及批评方面,人们就认为,如果一首诗只写一个外物的形式而没有讽喻美刺的意思,那就是肤浅。

关于“比兴”已如上面所述,那什么是“风雅”呢?“风雅”就是指《诗经》里边的《国风》以及大、小《雅》的诗篇。从《国风》中可以看到当时的民俗与人民的生活,大、小《雅》则关系到当时的政事。而且,《风》《雅》里边有很多是有寄托的作品,像我们前面所举的《硕鼠》就是这样一个例证。

陈子昂主张追步建安、正始时代的作者。建安的诗风一般说起来,也是关心时事,而且有所寄托的。正始时代,最有名的作者就是阮籍和嵇康二人。嵇康的诗比较直率,阮籍的诗则寄慨遥深。阮籍写了《咏怀》八十一首,所谓“咏怀”,就是抒发自己内心的一种感发的情意。这些诗虽然表面上写的都是眼前身畔的风景情事,可里边却有很深刻的寄托,这对陈子昂产生了很大的影响。我们说陈子昂主张复古,但任何时代都不可能是完全复古的。历史的车轮永远不会倒回来转,它不会再回到那个原始的起点。陈子昂不会完全回复到阮籍的那个“古”。那么,他到底回到哪里去了呢?既然他开始注重感发的情意,那究竟是谁感发的情意?我们说这当然是陈子昂自己感发的情意。就是说一个诗人,要写你自己心中真正使你感动的情意,而不是把你的精神完全放在什么平平仄仄、仄仄平平的对偶上去。陈子昂之后,李白、杜甫都是从这里转出来的,他们也重视到自己感发的情意了。所以陈子昂的口号虽然是复古,可他实实在在是创新了。

陈子昂的文学主张在唐代产生了很大的影响。后来的韩愈说:只有当陈子昂出现后,才带领人们走上了一个更高远的诗歌创作的境界(《荐士》“国朝盛文章,子昂始高蹈”)。可以说,陈子昂是从初唐到盛唐的一个转折型人物。

在诗歌创作方面,陈子昂标举“风雅”“比兴”“汉魏风骨”,《感遇》诗三十八首代表了他实践的成绩。他或者感慨身世,或者讽谏朝政,写得慷慨沉郁,里面蕴藏了深厚的感发力量,类似于阮籍的《咏怀》。中国古代有这么一个传统,就是凡抒写自己情志的诗篇,合起来给它起一个名字,叫作《感遇》啦,《咏怀》啦,《古风》啦等等,这样一写就是好几十首。当然,这几十首诗也不是说一天就写出来的,而是平常哪天有感慨就写几首,最后归到一组里边去。陈子昂的三十多首《感遇》诗都是写自己的情意,难免会“辞繁意复”——辞、意有重复之处,有时甚至“不免于拙率”——因过于不雕琢而显得比较浅薄、粗率了,但是因为这些诗的内容具有深刻的现实意义,所以不能不承认它们是革新风气的优秀作品。也正因为如此,陈子昂的诗为后来的现实主义大诗人杜甫以及主张“为时”“为事”而写诗的白居易所极为称道。

下面我们就具体看一首陈子昂的《感遇》诗:

感遇(其二)

兰若生春夏,芊蔚何青青。

幽独空林色,朱蕤冒紫茎。

迟迟白日晚,袅袅秋风生。

岁华尽摇落,芳意竟何成?

我们先看题目:什么是《感遇》?中国传统上一直很重视所谓的“知遇”,“遇”就是遇人知用的意思——你得到一个被人了解、被人欣赏的机会,这就是遇。当然,人有很多时候是“不遇”,就是说你终生也没有碰到一个真正了解并欣赏你的人。人生有遇有不遇,“不遇”当然是一种悲哀,可“遇”就一定是幸运吗?世界上的事情不是这么简单的。即使你遇了,也要看一看你所遇的是什么人。如果你遇而没有遇到一个好人,那同样是一种悲哀。武则天被中国旧传统认为是叛逆的、不道德的,如果武则天用你,你被用还是不被用呢?这是很重要的一种抉择和考验。陈子昂生在武后的时代,除非他甘心终生被埋没,那他就不用出来做官了,但是他偏偏不甘心!他是一个有才能、有理想的人,也希望自己的才智能够有所用,他一定要实现自己治国平天下的理想。最终,他出来做官了,而武则天也欣赏他了。可是,他遭到了什么样的结果?他不是被贬官了吗?后来,他不是选择了隐,辞职回家去了吗?他回家后的下场又如何?他不是还被下到监狱里,最后就死在监狱里了吗?所以中国古代的读书人,他们在遇与不遇之间所面临的仕和隐的抉择与考验,确实有很多令人悲慨的地方,这正是陈子昂之所以写《感遇》的道理。

这首诗是从物象写起的,但是,陈子昂并非只写了眼中所见的物象。

“兰若生春夏,芊蔚何青青”。“兰”是兰花,“若”是杜若,二者都属于香草,是芬芳美好的植物,而用香草来代表美好的生命、才能和理想,早在《楚辞》中就出现了。屈原在《离骚》中说:“余既滋兰之九畹兮,又树蕙之百亩。”在《湘夫人》中他又说:“搴汀洲兮杜若,将以遗兮远者。”诸如此类,在《楚辞》里面常可以见到。而且,这些美人香草往往是用来比喻品德美好的君子的,这是中国诗歌的一个传统。“兰若生春夏”,他说,兰花与杜若这两种香草生长在春夏之间。春天是生命萌发的季节,兰若在春天发芽长叶,到夏天就长得很茂盛了,所以,“芊蔚何青青”。“芊蔚”是指草木茂盛的样子;“何”是叹美之辞,也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“多么”;“青青”二字通“菁菁”,读作jīng jīng,也是指草木茂盛的样子。他说,你看那些兰花与杜若,它们在春夏之间生长得多么茂盛!

在这里我还要补充说明一点。我们不是说陈子昂主张复古吗?他一方面用了《诗经》中比兴的传统,一方面用了《楚辞》中美人香草的传统;不止如此,他还用了《古诗十九首》中叠字的传统。《古诗十九首》的第一首是《行行重行行》,第二首是《青青河畔草》,第三首是《青青陵上柏》。当然,用叠字也不是从《古诗十九首》才开始的,早在《诗经》中,像什么“关关雎鸠”“蒹葭苍苍”等等,就已经开始用叠字了。所以,我们说陈子昂提倡复古,他不仅有理论,而且有实践,他的“复古”绝不是一个空洞的口号。

“幽独空林色”,这一句的句法相当凝练复杂,而这正是初唐近体诗的风格。“空林”,是说空寂的山林。如果有人问,那山林中又有兰花,又有杜若,怎么能算是空?我们说,既然说是林,自然就有一大片树;有一片树,就会有草木鸟兽,这当然不空。所谓“空者,无人之谓也”。没有人来往的山林是寂寞的山林,所以是“空林”。“空林”怎么样?“空林”有一种境界,有一种情趣。它是“幽独”的。什么是“幽独”?谢灵运说:“潜虬媚幽姿,飞鸿响远音。”(《登池上楼》)王维说:“独坐幽篁里,弹琴复长啸。”(《竹里馆》)“幽”就是幽静;“独”就是孤独。空林之中久无人到,自然是幽静的;兰若生长其中,无人欣赏,当然是孤独的。什么又是“空林色”呢?我们说兰若在空寂的山林之中,幽寂而且孤独,而这种幽寂与孤独就形成了兰若的一种品质、一种丰姿,这就是它的色。你如果仔细观察周围的人就会发现,有些人能够做到安心自处,看上去和悦而且安详,像陶渊明说的:“托身已得所,千载不相违。”(《饮酒》)可是有些人做不到这一点,他的神色永远是不安定的。因为他没有找到自己安身立命的所在,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哪里,他总是向外驰逐,被一切外在的事物所影响、所转移。兰若也有它的“色”,有它的品质与丰姿。中国古人常说:“兰生空谷,不为无人而不芳。”尽管生在无人的山谷中,没有人欣赏它,可它依旧是美丽而芬芳的,它有一种安于寂寞、不求人知的境界和情趣。如果有人欣赏,那当然好;如果没有人欣赏,它也不会因此而自暴自弃,觉得反正也没有人欣赏自己,于是甘心堕落,就此坏下去了。不过话又说回来,对于一个美好的生命而言,毕竟应该有人欣赏它,才不至于辜负它的一生。

接着一句:“朱蕤冒紫茎。”“朱”是红色;“蕤”,本来指草木的花叶茂盛而且下垂的样子。如果是刚刚含苞的花蕾,它是不会下垂的,所以这里的“蕤”指的是盛开的花朵。“冒”是说长出来,从哪里长出来?从“紫茎”——紫色的花茎上长出来的。我们知道,凡是很鲜嫩的草木,它的梗上常常在绿色中透着一点点暗紫的颜色,所以这两句是说,兰若在春夏之间长得很茂盛,它的红色的花朵是从那绿色透紫的花茎上长出来的。好,从第一句“兰若生春夏”一直到第四句“朱蕤冒紫茎”,他都是在讲花的美好,接着后边两句,就有了一个突然的转折:“迟迟白日晚,袅袅秋风生。”假如我们将这首诗整个的情意结构画一个图解的话,当他写到第四句时,就达到了一个顶峰,然后忽然间一跌——“迟迟白日晚”,就“袅袅秋风生”。这个转折传达出很强的感发力量,他前面给了你一个美好的形象,可是忽然间一个打击——都完了。《离骚》中说:“日月忽其不淹兮,春与秋其代序。惟草木之零落兮,恐美人之迟暮。”积时成日、积日成月,慢慢地,一天天过去了。在早晨太阳刚出来的时候,你也许觉得这一天还有很长时间,那太阳似乎移动得很慢。可是,就在这慢慢的移动之间,这一天就过去了,而且永远不会再回来了。“迟迟白日晚”只是说一天的消逝,而“袅袅秋风生”则是说一年之将终。“袅袅”是风吹动的样子,前面说兰若生长在春夏之间,当春天夏天都过去后,那袅袅的秋风吹起来了。如此日复一日、年复一年,人生转眼便到了迟暮之年。

这两句在形式上是排比的,不仅是由一天到一年,而且接连两个都是消逝,加起来后,感发的力量就非常强大。另外,这两句是对偶的,其平仄为— —∣∣∣,∣∣— — —。如果是律诗,其平仄应该是— — —∣∣,∣∣∣— —,其中,第三字的平仄不太严格。我们说陈子昂提倡复古,而一般说起来,古诗里边的对偶句,其平仄不像律诗中的对偶句那样严格,所以这两句诗就不是十分的律诗的声调,而是有一点古诗的味道了。前面我们说陈子昂在其诗中用了《诗经》《楚辞》中的传统,而他的诗也确实体现了初唐诗歌的一些风气,他把古诗的一些特色与唐诗的一些特色、古人的寄托与他自己的生平结合得非常好。

最后两句:“岁华尽摇落,芳意竟何成?”这两句写得真是悲哀!“岁华”是一年的芳华,整整一年有多少美丽的花?我们说春天从最早的迎春开到最后的荼蘼,一共有二十四番花信!然后是夏天的荷花、秋天的菊花,一年之中不断有花朵开放。可是等到冬天,不管你是兰花,不管你是杜若,就算你是再美的花,也“尽摇落”——都完全零落了。屈原在《离骚》中曾说:“余既滋兰之九畹兮,又树蕙之百亩。”他说,我辛辛苦苦地种了这些花草,可是结果怎么样?都枯干了,都烂死了。后边他又说:“虽萎绝其亦何伤兮?哀众芳之芜秽。”就算我种的九畹兰、百亩蕙都枯死了、灭绝了,但我悲哀的还不是这些,而是所有的花草都死了。为什么这样的人间竟不能让一朵花开放?为什么所有美丽的花草都被风霜摧残而死了呢?这是屈原的悲哀。到了盛唐的杜甫,他写了两首《秋雨叹》,其中有几句说:“雨中百草秋烂死,阶下决明颜色鲜。”他说各种花草都在秋雨中烂死了,只有台阶下的一棵决明依旧开得很美丽。可是它真的能够活下去吗?“凉风萧萧吹汝急,恐汝后时难独立。”虽然你现在开得还很好,但风雨没有停止,那萧萧的凉风吹到你的身上,不但是“吹”,而且“吹汝急”,多么强烈地吹在你的身上,所以我担心你是否能够再支撑下去,你还能支撑多久?恐怕过不了几天,你再也不能独自开放,于是跟别的花草一样烂死了。最后他说:“堂上书生空白头,临风三嗅馨香泣。”这真是神来之笔!本来是写草木的凋零,却忽然间笔锋一转,说,我很同情你,我希望能够把你留下来,可是我一个读书人,白白地过了半辈子,现在头发都白了。我甚至连自己都不能保全,又有什么办法挽救你生命的凋零呢?所以,当凉风把你的花香吹过来的时候,我闻到你那么多的馨香;想到如此美好的生命却没有办法保全,眼看着你零落却没有办法挽救,我不由得流下泪来。

所以你看,中国的诗真是很奇妙。从《楚辞》中屈原的感慨,到陈子昂的感慨,再到杜甫的感慨,他们所传达的都是因为美好生命的凋伤而引起的生命共感。现在我们还回到陈子昂这首诗中来,他说:“迟迟白日晚,袅袅秋风生。”这两句带着一种警动的力量。也就是说,它使人的心里感到一种警觉。在日月的推移中,在秋风的吹动下,所有的兰花与杜若都凋零了。你开的时候不是很芬芳吗?那芬芳不是你的品质与心意吗?你有这么芬芳美好的心意和品质,你也很珍惜它,也想在这一生一世中好好地完成自我,可结果却都在袅袅秋风的摧残下完全凋落了,你的“芳意”——由本质到理想所结合起来的那种美好的情意,是“竟何成”呢?这句的“竟”与上一句的“尽”都是很有力量的字。“竟”是说到底,你到底完成了一些什么?生长在一个空寂的没有人的山林之中,你美好的资质得到过人的欣赏没有?你发生过什么作用?没有,你白白地开了,又白白地谢了。

我们说陈子昂复古。在魏晋之间,有一个叫左思的人就写过这样的一句诗:“铅刀贵一割。”他说,刀的用处是割东西。就算你不是钢刀,只是一把铅刀,你既然叫作刀,也总应该割一下;不然,你就失去了作为刀的意义和价值了。所以一个人,不管你做什么事情,你要能够把你自己最好的品质和能力表现出来,完成些什么,这才是好的。可是,你不见得有这样的机会。有的人一生没有遇到这样的机会,所以就“岁华尽摇落,芳意竟何成”。如此看来,陈子昂这首诗毫无疑问地表现了一种不遇的悲哀。

附:

登幽州台歌

前不见古人,后不见来者。

念天地之悠悠,独怆然而涕下。

一般的五言诗每一句都是二、三的停顿,像“青山——横北郭,白水——绕东城”“云霞——出海曙,梅柳——渡江春”等等都是如此。可是陈子昂的“前不见古人,后不见来者”虽然也是五字句,但它的停顿,是“前——不见古人,后——不见来者”,或者是“前——不见——古人,后——不见——来者”,也就是一、四或三、二的停顿。所以它最后一个节奏就是两个字或四个字了。我们按照诗句最后一个节奏中字数的奇偶,把奇数的句子叫“单式句”,偶数的句子叫“双式句”。因为五言诗基本上是二、三的停顿,七言诗基本上是二、二、三或者四、三的停顿,这都是单式的。陈子昂这首诗用的是双式句,所以是诗中的一个例外。

“念天地之悠悠,独怆然而涕下。”本来,“念天地悠悠,独怆然涕下”就可以了,可陈子昂在这两句中加了两个虚字——“之”和“而”,表示了某种语气。一般的诗句往往是名词、动词、形容词等实词组合而成的,它不用什么“之、乎、者、也、已、焉、哉”之类的虚词,虚词常常出现在散文之中。现在,这两句诗用了类似于散文的句法,这是第二个例外。

可见,这首诗之所以有特色,一个原因是它的字数不整齐,属于“杂言”;另一个原因是它的节奏属于“双式”的停顿;再有一个就是它用了类似于散文的句法。正是由于这首诗用的不是陈言滥调,它与一般的诗有很多不同之处,所以它才给了我们一种很直接、很鲜锐的感受。

赞(0)
分享到: 更多 (0)

本栏目分享各类证书的报考资讯