杜诗在表现现实的广度和历史的深度上,前无古人,后启来者。
杜诗“诗史”之称,始自唐代。后来的人对“诗史”的理解,真是千差万别。在已有的研究著作中,很少听到学者告诉我们,杜诗反映人民的疾苦和社会的动乱,与那些用散文和历史著作反映历史与现实的作品有什么不同。
杜诗反映社会生活的哪个层面,是怎样反映的,如果仅看现在的文学史,估计你还是不甚了了。
不仅是杜诗,我们往往把诗歌反映现实、文学作品反映现实,和新闻报道反映现实混淆了。比方说白居易的《卖炭翁》、杜甫的《兵车行》,讲来讲去就是这些东西:人民的疾苦,还有统治者的罪恶。这样讲当然也不错,但问题是它们与新闻报道有什么区别?可能比起诗歌来,新闻报道反映人民疾苦,更详细、更清楚。
问题在于,即使是杜甫的“朱门酒肉臭,路有冻死骨”,也不同于新闻报道。肯定不是杜甫这边看到了路有冻死骨,那边就看到了朱门酒肉臭,肯定不是那种像照相式的反映。
明朝的胡震亨说,“以时事入诗,自杜少陵始”。
唐代孟棨的《本事诗·高逸》中说,杜甫的诗史之称是这样来的:“杜逢禄山之难,流离陇蜀,毕陈于诗,推见至隐,殆无遗事,故当时号为诗史。”说得非常实,说杜诗反映现实没有一点遗漏,所以人们称之为诗史。
此说一出,几乎成了定论,诗史就成了杜甫诗歌的代名词。
明人说杜甫的诗:“诗史孤忠笔,文星万古传。”
清朝人说:“诗史春秋笔,大名垂草堂。”
很可笑的是,因为杜甫诗歌中有两句话说,“急须相就饮一斗,恰有青铜三百钱”,很多历史学家和杜甫诗歌研究专家,就根据这两句诗来考证唐代的酒价。
这两句的意思是说:“仓促之间,我们一起到餐厅去饮一斗,我身上恰好有三百钱。”学者们就以此得出结论,在杜甫那个时候,大概一斗酒就是三百钱。当然他说的是普通酒价,如果是高档的酒——就像我们今天的茅台,它可能是例外。
还有更荒谬的:杜甫有一首诗叫《古柏行》,还有一首《病柏》,诗中写那个古柏有多大的围,有人就根据树围算出古柏有多高,甚至推算古柏的树龄。
这样就把诗歌读死了,就把诗歌等同于韵文形式的历史。
所以有人说,这样考证杜甫的诗史,完全是糟蹋杜甫,真个是“搔痒不着赞何益”。
杜甫的诗歌中,真正的叙事诗极少,大概也就百分之三。即使是叙事诗,也不是那种典型的叙事诗。它有一个很重要的特征,就是在叙事诗中有大量的抒情。比方说他的“三吏”“三别”,我们一般把这几首当成叙事诗,但是,从他的“三吏”“三别”中还是会看到大量的抒情,所以它们都是叙事兼抒情的诗歌。
杜甫的诗歌大部分都是抒情诗,他是抒情诗人。
黑格尔说,“抒情诗人本来一般地都在倾泄他自己的衷曲”。
抒情诗人的一个特点就是,他是在表现自己的情感。既然他是表达自己的情感,那怎样表达时代的情感呢?
不是说真实地表现现实的一时一事,不是说外面有个人讨米,马上就把那个讨米的人写上去了,这就算诗史的特征了。
杜甫的诗史特征主要表现在哪个地方?我们看看叶燮的《原诗》中是怎样讲的:
“诗之基,其人之胸襟是也。有胸襟,然后能载其性情、智慧、聪明、才辨以出,随遇发生,随生即盛。千古诗人推杜甫。其诗随所遇之人之境之事之物,无处不发其思君王、忧祸乱、悲时日、念友朋、吊古人、怀远道,凡欢愉、幽愁、离合、今昔之感,一一触类而起,因遇得题,因题达情,因情敷句,皆因甫有其胸襟以为基。如星宿之海,万源从出;如钻燧之火,无处不发;如肥土沃壤,时雨一过,夭矫百物,随类而兴,生意各别,而无不具足。”
这段话不是用黑格尔的说法,不是以理论形态表现出来的,但他说得特别漂亮,而且说得很俏皮、很有深度,表述的语言也特别好。
他说“诗之基”——它的基础就是诗人的胸襟,如果一个人有博大的胸怀,那么在你的诗歌中就能够彰显你的性情、你的智慧、你的聪明,也彰显你的才辨。这些都能在诗中表现出来。
北宋初年有一个诗人叫林和靖,他的诗实在是写得漂亮精致。“疏影横斜水清浅,暗香浮动月黄昏。”他对美好的这种体验极其细腻,暗香和月光的那种朦胧美,用语言简直没办法表达出来,但他就表现出来了。语言对偶又精巧,又工整。
但是,它是一种盆景式的美,精致,小巧。
而杜甫有一种博大的胸怀,杜甫的诗汪洋浩瀚。
叶燮说“随遇发生,随生即盛”,他认为最伟大的诗人就是杜甫——“千古诗人推杜甫”。
其实这个评价自宋朝以后已是公论。除了极个别的诗人,比方说北宋的苏轼、南宋的陆游——他们在模仿李白,比较推崇李白以外,大部分诗人都是学杜甫的,推崇的也是杜甫。
即使说李白了不起的人,也是虚晃一枪,说李白很伟大,真伟大,说完了他就把李白甩在一边,因为李白的诗没法学。
前人说杜甫“每饭不忘君”——一端碗就想到皇上,就想到感恩,甚至不管遇上哪个人、哪个境、哪个事、哪个物,他都会想到皇帝;为社会动乱而忧愁,因时光流逝而悲戚,想友朋生牵挂。“凡欢愉、忧愁、离合、今昔之感,一一触类而起。”
“因遇得题,因题达情,因情敷句”,这三句话也写得特别好。
古代有很多乐府,比方说李白作《将进酒》,这个标题是固定的,是汉乐府传下来的。但是杜甫作《兵车行》,也是乐府诗,叫歌行体,叫“即事名篇”,“因遇得题”,就是遇上什么东西,就自己给它起个标题。叶燮说,杜甫因情而生文,不是因文而去造情。
叶燮这个观点虽然缺乏理论论证,但他非常深刻清楚地指出,杜诗是从杜甫的胸襟中流出来的。
更重要的是,他认为杜甫把错综复杂的社会生活、林林总总的万事万物全部吸收到他的自我里面去,并变成了自己的东西,按照他的情感去掌握外在世界的情况、纠纷、命运。
杜甫的情感就是一片汪洋大海,各事各类都从他的情感大海中流出来。
他诗歌中表现出来的,看起来是外在世界,其实是他在这些事情中跃动着的情感。
在杜甫诗歌中所反映出来的社会现实,不是照相机照出来的社会现实,而是经过杜甫情感体验的社会现实,是从他胸中透出来的社会现实。
杜甫的诗歌写的虽是个人的情感,但也是一幅时代风云和民族心灵的历史画卷,是一部时代精神的壮烈史诗。杜甫和我们民族的历史,和当时的国家是统一的——他自觉地把自己和国家、历史、民族统一起来了。
在杜甫身上,国家的伦理和个人的伦理,民族信仰和个人信仰,个人的情感与自身的理智,都没有分裂。
在杜甫身上,国家的伦理要求和个人的伦理生活是统一的,那么他反映个人的道德要求的时候,就反映了时代的、国家的道德要求。
到了一个衰世,人们的理性和情感往往就不统一,情和理开始割裂。
比方说20世纪早期一个大学者——可以说是个伟大的学者—王国维,他说很多哲学理论,可爱的不可信,可信的不可爱,就是他的理性和感性是完全不能统一的,所以,自己爱的不信,自己信的不爱。
杜甫的理性和情感高度均衡统一,在他表现个人情感、个人理性的时候,机缘凑巧就表现了这个时代的本质。